章永乐 | 未来十年的社会科学会复盘2020年发生的一切
法意导言
2020年7月12日,北京大学法治研究中心举办了2020届毕业生欢送会。2020发生了太多意料不到的事件,几经权衡之后,毕业的师兄师姐们期待的2020届毕业生欢送会也改为线上进行。该如何理解今年发生的一切不寻常的事件,而带着这些思考,毕业生们又将行往何方?不论走到哪里,我们的身上都将相互连结着北大的身影。本文作者章永乐为北京大学法学院副教授,北京大学法治研究中心副主任。著有《旧邦新造:1911-1917》《万国竞争:康有为与维也纳体系的衰变》。
未来十年的社会科学会复盘2020年发生的一切:
在北大法治研究中心2020年毕业生欢送仪式上的讲话
见到大家我百感交集。2020年,我们能从全球各地,在线上平安相聚,多么不容易!
在欧洲疫情大爆发之前,我接连访问了好几个欧洲国家,后来疫情都非常严重。3月中旬法国封城后,我在南特自我隔离了一个多月,身体一直不太舒服。有一天晚上,我胸闷气短,于是从所住的15楼挪到公寓的一楼大堂,坐在沙发上喘气,心里想的是自己挺不住的时候有人能替我叫医生。透过窗户,我看到卢瓦尔河对面南特岛上的灯火在湍急的水面的倒影,那一刻,我想起了孩子们过年放的烟花。
疫情期间,卢瓦尔河畔
章永乐老师供图
4月下旬,我终于回来了,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客死他乡。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,我在全国将近一亿人次的核酸检测中,贡献了三次,所幸结果都是阴性。欧树军老师在美国访学,他经历的奥德赛比我更加坎坷,他买了无数张机票,都被取消,最后比我晚了两个多月,带着家人,从韩国转机回来。在过去的几个月里,我们的情绪都经历了大起大落,飞机在祖国的土地上降落的那一刻,我们的内心一下子变得很平静,很踏实。
对于毕业的同学来说,今年是遗憾的,原来可以在线下举行的欢送仪式,现在只能在线上举行了。我觉得有机会的话,未来应当为今年毕业的同学补办一个线下的仪式。但经历过所有这一切,我想说的是,你们所有人都保持身体健康,你们都写完了论文,你们的论文都顺利通过了答辩,这本身就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啊!不管你的工作是否已经定下来了,我们首先应当互相庆祝平安,庆祝顺利毕业!
而且,在这个特殊的年份毕业,不仅会让你自己刻骨铭心,也会让你在行走江湖的时候,很快被别人记住——你是新冠元年的北大毕业生。这个身份会在听众的内心里突然唤起“人类命运共同体”的感觉。不管你碰到的是中国人,日本人,美国人,巴西人,还是埃塞俄比亚人,我们都可以亲切地互相询问:2020年上半年,你在哪里隔离?你当时是如何克服孤独感和无意义感的?你们自带光环,将比其他届别的毕业生,更容易敲开陌生人的心门。
2020届法律与公共政策部分毕业生及在校生与老师在欢送会上的“合影”
2020年的疫情还给我们提出了许多新的、值得思考的问题。2019年,美国约翰·霍普金斯大学卫生安全中心与英国《经济学人》杂志智库、美国核威胁倡议(NTI)联合发布的“全球卫生安全指数”报告,给世界各国应对传染病的综合能力进行排名,第一名是美国,第二名是英国,中国排到了第50名之后。后面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,2020年,美国的确是第一!7月12日的数字是确诊数接近340万例,死亡人数将近14万人;英国一度是全球疫情第二严重的国家,后来被巴西、俄罗斯等国超过了。中国作为一个14亿人口的大国,确诊和死亡的数量排到了全球第20名开外,现在还在不断地被其他国家赶超,至于每百万人的确诊率和感染率,更是排在50名外,居于全球最低的国家行列。
为什么会这样?未来十年的社会科学各个学科,都会复盘2020年发生的一切,并且试图寻找解释。而我们研究法律与公共政策,研究法学理论,也需要面对2020年的历史进程给我们提出的问题:世界各国是如何进入“紧急状态”的?在那么多国家,设计得很完美的法律程序是如何变成“甩锅”机制的?民主决策是如何变成集体不负责的?分权机制是如何变成推诿和扯皮的?所谓“信息透明”为何没有带来保护生命的积极行动?为什么在中国没有碰到障碍的全民戴口罩,在一些发达国家,却变成了关乎政治身份边界的伤感情的议题?而中国的抗疫,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让人有安全感,而是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摸索,才找到有效的道路,发挥出工业化大国的“规模优势”。我们的经验是什么,我们的教训是什么,我们有哪些方面是应当改进,也能够改进的?
在疫情持续期间,我们既看到了具有人类命运共同体精神的国际合作,也看到了令人悲哀甚至愤怒的甩锅、污蔑、拆台、霸凌甚至反人类的政治现象。看到一个又一个国家关闭国门,看到供应链到处在发生断裂。后疫情的全球秩序,究竟会遵循什么样的Nomos?全球化是终结了呢,还是会换一种方式,重新出发?经历过疫情的国际法,还是原来的那套规则么?
章永乐老师
不管是毕业的,还是没毕业的同学,这些问题都同样值得思考,差别仅仅在于,还没有毕业的同学或许会在这些问题中,找到自己的论文选题;毕业的同学不需要写一篇长论文了,但并不意味着你在工作岗位上就不会遭遇这些问题——你很快会发现,工作就是你从宿舍或图书馆的电脑前坐到单位的电脑前,你同样要做PPT,同样要做展示和陈述,你被要求写法律意见,但很多时候也要写形势分析,你在北大掌握的技能点没有多余的。甚至,你在单位的工作,有可能就是在一线直接思考和面对这些问题,你拥有学校里的老师们无法掌握的数据和信息,可以回馈学术界的理论工作。你拥有一个大视野,能够像刘晗老师的一本书的标题说的那样,“想点大事”,做大事的机会也许就会更快地来找你。
我们在北大校园之外的线上召开这个视频会。此时此刻,你一定会想念未名湖,想念博雅塔。然而,北大究竟在哪里呢?其实,北大并不等同于这个校园。我们知道,北大更早的校园是在沙滩红楼,在抗战期间,北大甚至从华北迁移到了西南边陲,而现在这个校园原本属于燕京大学。在信息全球化加速推进,我们越来越多地使用网络交流之时,也许值得强调的是,北大是一种气场,一种从京师大学堂,经历五四运动,延续至今的气场。这气场里有古老文明的悠久厚重,有革命探索的摧枯拉朽,有建设创业的筚路蓝缕,革命与秩序,悲观与乐观、记忆与遗忘,都在其中反复激荡。
不管是已经毕业的,还是没有毕业的同学,我们都分有这种气场,并且延续和发展着这种气场。因此我们会想一些看起来没有直接用处的问题,为一些自己工作岗位职责之外的事情而操心。操心的结果未必是共同的答案和结论,甚至会有激烈的辩论,有些辩论甚至还会伤感情。然而,你可以看到对于这个国家与民族,乃至全人类的浓烈的责任感与热忱。来自北大法学院的诗人海子在青海德令哈的荒芜中写道:“今夜我不关心人类,我只想你,姐姐”。理解这个对比的关键,恰恰是知道,他平时是一个多么关心全人类生存状况的人。
诗人海子
在一个疫情将全人类联为一体的时代,想你的姐姐,和关心全人类,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具有这么大的落差。2020年,平凡的我们在中国的疫情防控中,都做了一些微小的贡献,而中国的抗疫,作为一个整体,又对全人类作出了直接的贡献。中国的故事并不是孤胆英雄的故事,而是前赴后继、“饱和式救援”的故事。在这个故事里,从修身、齐家到治国、平天下,距离已经缩短了。这个时代的风云变幻打乱了我们的步伐,让我们惶惑,但这个时代,也为思考与行动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面向全世界的舞台。
此刻,你就在这个舞台上。不管是在灯光下还是阴影中,不管疫情带来的光影变幻是多么令人难以捉摸,都要从容迈开你的步伐。不管以后你身处何方,也不管我们是通过图像、声音还是文字相互交流,我们身上气场的相互连接和相互激荡之处,那就是:北大。
技术编辑:董立扬
责任编辑:YUE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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